徘徊在伦理与法律之间的身份困惑 ---易卜生《海上夫人》新解

长期以来,易卜生的《海上夫人》多被评为一出象征主义的戏剧,人们多从心里角度来探讨艾梨达的心理,认为艾梨达眷恋大海,实际上是向往自由,并从渴望与恐惧、健康与病态的二元对立中,探讨自由意识对女性,对婚姻的重要性。这种把海作为象征意义的形象,使得全剧蒙上一层神秘的氛围。

笔者认为,海上夫人对海的依恋,除了一种成长背景的因素,实际上是因为“海”是造成她处在伦理困惑的关键,也是她的“伦理情结”。自从那一场“海婚”之后,艾梨达徘徊在伦理与法律之间的身份模糊,在伦理道德上,她应该是“庄士顿夫人”,但是,在法律上,她又是“房格尔夫人”。她觉得自己犯的是违反伦理道德的重婚罪,她身份模糊,心灵因此受到约束。

海上夫人艾梨达与庄士顿在十年前有婚约在先,后来嫁给房格尔,从此她郁郁寡欢,无法开心。据她自己对房格尔的告白,说是精神上被一种恐怖的东西所约束和奇妙的控制,因此她无法扮演好“房格尔太太”的身份,甚至无法跟他成为“真正的夫妻”。

这个纠葛了她十年,甚至萦绕在她心中挥之不去的“恐怖”,不是别的,正是她的伦理困惑。后来,当庄士顿回来找她,并说明要她出于“自愿”作出选择,同时,丈夫房格尔从一开始的反对到释然地和她解除法律上的婚约,还艾梨达以一个自由的身份,也让艾梨达站在“自愿”的基本原则上,作出选择时,艾梨达才解除了那份恐惧,走出身份的伦理困惑,最后终于找到自己的身份回归,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之路。从身份混乱、伦理困惑到身份回归,是一个具有伦理意识的人追寻自我的过程。作为一个有理性的人,必然要有选择的自由,而且还要对自己所选的负起责任。

易卜生戏剧在19世纪现实主义及功利主义盛行的社会中,不但起着现实作用,同时也为人们提供一条积极的存在方式和人生道路。本文试以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,为这个剧本揭开象征的神秘面纱。

身份混乱

自从艾梨达嫁给房格尔之后,艾梨达总是依恋着大海,她不但每天要到海边去走一回,而且还要到海里去洗澡。据她自己所认为,并非简单地无法适应“陆地”的生活,而是认为人类原本就应该生活在海底。她说:“假使人类一起头就学会在海面上,或者甚至于在海底过日子,那么,到这时候咱们会比现在完善得多,比现在善良些、快活些。”(520)。她甚至不反对别人称她为“海上夫人”和“美人鱼”。作者利用这些情节,让读者对艾梨达感到神秘,感到海洋对她的无形控制。其实,她总是觉得自己跟陆地生活格格不入,跟房格尔家庭格格不入,以及她那看起来毫无理由的“海洋情结”,都是源于那一场“海婚”所带来的身份困惑与伦理困惑。

艾梨达在房格尔家庭里,虽然有了妻子的法律身份,但是却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“局外人”。在第五幕中,她申述说:“在你家里,我完全是个无根无绊的人。两个孩子不是我的—我是指她们的心说。她们的心从来没在我身上。。。。。在你家里,我完全是个无根无绊的人,从一开头我就是个局外人。”(550)。艾梨达的“局外人”情结是如此的强烈,因此才会说出那感人肺腑的真心话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家庭中那虚幻的地位。然而,房格尔却不明白,以为她的不开心,是因为不适合当续弦夫人,是嫉妒孩子们对亲身母亲的思念之情,以为是她依恋大海,不适应小镇的地理环境等等因素所造成。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,真正困扰艾梨达的是徘徊在法律与伦理之间的身份困惑。

尽管十年前的那一场“海婚”并没有得到法律的承认与约束,但是,作为一个有理性、有道德伦理意识的人,心灵的约束却比一切来得严肃。房格尔曾经以为妻子是因为依恋大海,以为她“不能忍受此地的环境,此地高山压着你的心胸。此地光线不足,天地不够开阔,空气太稀薄,不能振作你的精神”(505),而有了要搬家,要离开小镇,到靠近大海地方去住的念头。房格尔是出于一片爱心,以为这样就能够帮助妻子解开她的心事,他认为“害病的孩子必须回自己的老家”(505)。然而,艾梨达却坚决地提出反对,“别再提搬家的事了。这儿是你安身立业的地方。你的终身事业全部在这儿,不在别的地方”,而且还清楚勇敢地说:“我不许你为了我牺牲自己的幸福”。从这些情节看来,作者明显地要告诉我们,艾梨达绝对不是因为适应不良或是嫉妒才不开心。

艾梨达义正言辞地说出了自己的“幸福宣言”,正是因为她自己曾经为了家庭的经济因素,答应房格尔的求婚。她认为这场婚姻只不过是一场交易,她把自己“卖”给了房格尔。她一直对这样的婚姻耿耿于怀,她说:“我不应该出卖自己!只是要出于自愿,只是要自己的选择,哪怕是最下贱的工作,最穷苦的生活,都比出卖自己的身子好些!”(541)。当年,艾梨达嫁给了房格尔,并非出于自愿,相对于她跟庄士顿的婚约来说,毕竟是不同的。十年前那场看起来荒谬的“海婚”,实际上是出于自由选择的意志,是自愿的。就因为这样,艾梨达困惑了,在法律上,她是“房格尔太太”,但是,在伦理上,她又是“庄士顿太太”,这样暧昧不清的身份困惑,痛苦地缠绕着艾梨达的心灵,使得她在这些年来无法真正面对自己的婚姻,更无法为自己找到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。

身份上的暧昧一直困扰着艾梨达,她搞不清自己是庄士顿太太,还是房格尔太太,她甚而搞不清自己是鱼,还是人。她依恋大海又害怕大海,这些矛盾的心情,身份的不确定,都严重地影响了她的生活。

身份回归

站在身份混乱的交叉路口,我们以为艾梨达不爱房格尔,以为她爱的是庄士顿。但是,意外的是,艾梨达却清清楚楚,很肯定地说出自己是爱丈夫的,她说:“我不爱别人,只爱你一个人。”(512)对于那一场没有法律认可,只凭一只抛进海里的戒指所订的“海婚”,她自己在事后想起来也觉得当时荒谬无比。然而,这件事情竟然萦绕在她心中这么多年,足可证明,易卜生笔下的这位女主人翁是一个具有伦理意识的传统女性。她没有履行和庄士顿的婚约,却嫁给了房格尔,在道德伦理的立场上,她觉得自己是犯了罪,而且还是在“没有自由意识”选择下,把自己“卖”给了他。

艾梨达的心不在焉,完全是由于心中那一个身份混乱的困惑,因此就一直无法用心成为“房格尔夫人”。由于身份混乱所引起的恐惧,一直控制着她的心灵。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时间,甚至于丈夫要因为她而搬到靠海的地方去住,都无法使她摆脱那个恐惧,因此,那不是时间,也不是空间可以解决的困惑。真正能解开这个困惑与心结的,正是“自由身份的回归”。

当房格尔把事情想通之后而解除了自己跟妻子的法律身份,艾梨达仿佛就回到一个“自由人”的身份回归。房格尔的那一句:“从今以后,你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,完全不受我拘束。”(561),对艾梨达来说多么重要,正是在这样一个“自由”的前提下,她获得了身份的回归。她不愿意违反法律,也不愿意违反伦理,她要站在一个自由人的身份作出选择,并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。

于是,艾梨达马上作出了果断的决定,态度一改之前的犹豫,对房格尔说:“从今以后,我再不想离开你了。”,还对庄士顿说:“从此以后彼此永不相干!”。无疑地,房格尔所开给艾梨达的是一帖“自由良药”,不但治好了艾梨达的病,同时也让他们的婚姻找到幸福。

走向幸福

无论“海婚”还是“人婚”,对艾梨达来说都是一个“伦理结”,这个伦理结一天不打开,艾梨达就永远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,也无开开心地面对生活。

艾梨达最后选择了不离开,正是因为她走出了之前的伦理道德的困惑。在“爱”的前提下,她清楚知道自己对房格尔的爱。她的不离开是因为“真爱”,而不是因为法律的约束。她回答房格尔说:“现在我可以跟你过日子了,因为这是出于自愿、自己负责的自由行动。”(563)。从此以后她可以真心地,没有伦理困惑地回归“房格尔太太”的身份,并把两个孩子视为一家人,她终于走出了困惑,踏上幸福之路。

至于庄士顿,当他在多年以后回来找艾梨达,其实也是一条寻找自由之路,因为那场出于自愿的“海婚”,带给他个人是一个义务,一个责任,即使知道艾梨达已经改嫁,身为“房格尔夫人”,但是他仍然要为自己的婚约负责任。他曾经答应艾梨达一定会回来娶她,在伦理道德的立场上,他必须这样做。然而,他并不想逼迫艾梨达,且无数次强调自由意识的重要,他要艾梨达“出于自愿”作选择。

同时,庄士顿也提出了他的“自由宣言”,他说“我活着要自由,死也要死得自由”(561),无疑,自由对他来说是如此可贵。当艾梨达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跟他走之后,他丝毫没有怨恨,而是坦然接受。他马上作出理性理智的反应,称对方为“房格尔太太”,衷心地接受了艾梨达的选择的事实,也承认了对方的身份。

艾梨达的困惑解决了,庄士顿的困惑也就解决了。因为,这不但是艾梨达的身份回归,也是庄士顿的身份回归,他不再需要对那个婚约负责,同时他也不再觉得自己是艾梨达的丈夫,他要回到大海去,回到海上的生活,回归一个自由身份。

再看房格尔,由于他看清了家庭幸福,是两颗心自愿与自由的结合,他明智地放手,还给艾梨达自由的身份,结果,艾梨达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曾使她迷恋,又使她苦恼的庄士顿,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房格尔。在此,自由获得了胜利,理解和尊重也使这场婚姻突破重围,走向幸福。

结语
从“身份混乱”到“身份回归”,艾梨达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身份,她不再觉得自己是“海上夫人”,也不再疑惑的身份。在最后一幕里,她对丈夫房格尔说:“到了我能自由选择的时候,这种变化就非发生不可乐了。”、“正因为我可以自由选择它,所以我也可以把它甩掉。”,她还说:“只有那张方子可以治我的病”。当我们读到女主角说出这些话的时候,一个病态恹恹的形象已经远去了,给我们换来的正是一个头脑清醒、健康活力的形象。那张所谓的良药就是房格尔给她的“身份回归”,“身份自由”。

由此可见,她并没有心理病,也没有精神病,她之前对海的依恋以及神秘,都是因为她的不自由,她的困惑。如今,她被解放了,从伦理与法律的身份困惑间被解放出来,一个自由的美丽形象透过她的自白展现在我们的眼前。

易卜生安排艾梨达最后选择房格尔是有理由的。正是因为房格尔对她的理解和尊重,才还予她自由的身份,让她对这个家庭有了信心,有了幸福的期盼。

易卜生在剧本的结尾处,借三个人的口来说出幸福的真谛。巴利斯泰说:“美人鱼离开海就得死,人却能适应他们的新环境。”,艾梨达强调说:“然而需要一个条件:要有选择的自由。”,房格尔又补充说:“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。”(564)。这三句看似简单的话,涵义却很深。它不但告诉我们身为一个理性的人应该要有适应环境的能力,同时具有自由选择的意志,最重要的是对自己所选择的负起责任,唯有这样,才可以成其为人,才可以拥有幸福。

易卜生一向非常珍视“自由”和“责任”,懂得自由之于生命的价值。他在女主人公最后的选择中,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对生活的热望。正是因为“自由”这贴良药打开了困扰女主人的“伦理结”,也把女主人公从伦理和法律的困惑中解救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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